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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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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有裴信姝在, 崔寶音的法子自然是萬無一失。

兩日後,定國公府裏,午宴散去,賀初窈與裴信姝自是陪著家中長輩到了宜春園看戲。崔寶音原想推脫不去, 卻也還是被裴信姝死拖硬拽著到了座中。

這出戲也是崔寶音點的, 講的是一對門當戶對的青年男女在兩家爹娘的撮合下結為夫妻, 盡管最初那女子便不願意,但拗不過爹娘, 還是點頭應允。

後來嫁去夫家,年景尚短時也和丈夫過了些舉案齊眉的日子,後來時間長了,兩人卻發覺終究合不來,於是男方開始擡妾養外室,女子則整日以淚洗面。才子佳人,終成怨偶。好在最後女子爹娘終於醒悟, 令兩人簽了和離書, 重又將自家女兒接回府中, 才讓她不至於落得個郁郁而終的下場。

最開始這折戲剛出來時,滿定京無人問津。後來是崔寶音花重金押寶,命人大肆宣傳,才將這折戲捧紅。自然, 她最後也借著這出戲賺了個盆滿缽滿。只有一點, 而今這折戲仍為世家夫人們所不喜。

“好端端的, 嫂嫂怎麽選了這折戲, 大好的日子, 看這個多晦氣。”

“是呀,本來我家阿鴛就不服管教, 這下再讓她看這些腌臜玩意兒,沒得教她反了天去!”

七八月的時節,眾位夫人們坐在亭中,亭前江水泛著粼粼的銀光,滿江蓮葉深青如緞,亭柱前桃李杏梨枝葉蔥蘢,灑落一地陰涼。白熾天光從枝葉的罅隙間灑落下來,星星點點漏在階前,仿若散星。

定國公夫人聽見左右陪坐的妯娌一唱一和地說著掃興的話,還未言語,挽著她手臂的裴信姝便輕輕按住她,而後果然,一道清亮的女聲拉著綿軟的調子緩慢響起:“兩位嬸嬸的意思我也明白,無非是自覺從來父母為子女則計之深遠,故而視這出戲為顛倒綱常的洪水猛獸。”

正是挨著裴信姝坐的崔寶音。

“可是兩位嬸嬸怎麽也不想想,有些事本就是越費盡心思,越適得其反。”她說罷,又將面前盛了糕點水果的剔紅冰梅紋葵花式八寶攢盒往兩人面前輕輕一推,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用”的姿勢,而後便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盯著臺上咿咿呀呀拋著水袖的青衣花旦,一副不願再多言的模樣。

兩位夫人見狀,面色一白,卻也只是訕訕對視一眼,不敢再多說什麽。

今日畢竟是她們定國公府設宴,若是鬧起來,臉上沒光的還是她們。

一番話說下來,言者有心,聽者有意。

賀初窈轉過眼,見著母親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悄悄彎了彎眼。

崔寶音坐了會兒便坐不住。

這出戲她已看過無數次了,就連唱詞都能倒背如流。她忍了會兒,沒忍住,捏了捏裴信姝的手,附到她耳邊悄聲道:“有些悶,我出去透會兒氣,過會兒就回來。”

裴信姝聞言,知道她是找借口想溜,立時不滿地擡起頭瞪了她一眼,然而崔寶音卻仿佛不懂她什麽意思一般,回她一笑後便轉身出了亭子。

卻也沒出宜春園。而是繞到亭後,順著林下小徑走到了更遠些的假山後。戲臺上青衣花旦悠揚婉轉的唱聲逐漸飄渺了,近處聽得更真切的則是假山後三男兩女窸窸窣窣的談話聲,也有人高談闊論,說民生多艱,軍政積弊。

崔寶音聽了會兒,全是空口白話,紙上談兵。她翻了個白眼,正當轉身要走,卻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

“崔寶音近來怎麽總與謝少傅走得近,憑她那般行事,難不成還敢肖想謝少傅?”

“她肖想便肖想罷,與你我何幹呢?你們想呀,縱使她生得有兩分姿色,但到底無才無德,謝少傅怎麽會對她另眼相看?”

“說得也是。說不定謝少傅至今放任她在自己面前殷勤小意,也不過是未曾見過這樣的笑話,覺得有趣罷了。”

聽到這裏,崔寶音面上神情漸冷。她擡起手,撥開擋在面前的桃樹枝椏,正要上前,卻在下一瞬,從枝椏的間隙見望見來人,滯住了動作。

是謝玄奚。

她遲疑著轉回身,將身形隱在假山後,而後聽見他清淡的嗓音輕緩響起:

“幾位說笑了,郡主出身尊崇,性質純真,我之見她,如見明珠皎月,能得郡主另眼相待,實我之幸。反而是幾位小姐……”

謝玄奚說到這裏,略一點頭,卻就收住,不再言語。他在人前素來是這般溫潤模樣,即便是在朝堂之上,被人指著鼻子罵手段陰私,他也只會扯唇淡笑。

然而就是這樣的意猶未盡,才更惹人遐思。

何況面前是幾位面皮比心眼子還薄的閨閣小姐。她們當即便紅著臉你推我我推你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而崔寶音怎麽會給她們機會。

她擡手扯松了鬢邊的金釵,緩緩從假山後走出去,而後兀自停在山邊樹下,葳蕤的草木在深夏的光景裏綠到濃稠,她微微仰起臉,眉眼嬌矜,脆生生地立在那裏,像綠緞子上憑空生出一株新雨後的紅牡丹,華彩照人,姝艷得令人不敢直視。

然後她開口,氣定神閑地看向謝玄奚,扯唇笑道:“謝玄奚,我的發釵是不是歪了?你來幫我扶一下,好不好?”

謝玄奚望向她的眼睛,簡直要被她這般理所當然的頤指氣使氣到發笑。

能當著在背後譏嘲她的人面前臨時起意讓他配合她演這麽一出戲,無非是篤定了他不會拒絕她。

誰給她的底氣?

他抿了抿唇,卻幾乎是認命般上前,來到她身邊。

於此同時,崔寶音看見對面擁簇在一塊兒的幾人,面色瞬時由紅轉白,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她翹唇笑了一下,卻並不覺得得意。

她總是贏的那一個。從來都是這樣。

真正讓她覺得好笑的是謝玄奚。

他實在是守禮得過分,即便是這樣一個稍顯親密的動作,在他做來,也稱得上清白分t明。站在離她半臂之遙的地方,像是面對兵書經卷一般,神情認真,動作嚴謹地將那支歪斜的金釵扶正了。

崔寶音微微仰眼,望著他袖間皓白清瘦的手腕,他耳垂上一粒嫣紅的小痣,等回過神來,他已經長舒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那股冷杉的氣息,卻好像還縈繞在她身畔。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眼前幾個瑟瑟發抖的閨閣小姐,輕笑一聲:“怎麽不繼續說了?依本郡主看,臺上的戲倒不如你們幾位好看,嗯?”

這是什麽意思?這分明是將她們比作那戲子伶人的意思!幾人深覺受辱,然而卻又實在想不出什麽回擊的話,只能淚眼盈盈地抽噎道:“你!你別太過分!”

崔寶音這下更覺得好笑了,她眉眼微挑,將鬢邊才被扶正的金釵拔下來,信步走上前去。

釵頭上精致的鳳尾栩栩如生,鑲嵌的明珠寶石在時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被她拿在手中把玩,更襯得她纖指如雪,蔻丹清艷。

她行到說話的少女面前,慢條斯理地將金釵抵上她的面頰,輕柔地劃動起來,偏過頭,笑吟吟地道:“這就過分啦?這位小姐,你信不信,便是本郡主今日不慎以這金釵劃花了你的臉,你家中親長,也不敢言說一句過分,嗯?興許還要壓著你上攝政王府,向我賠罪。怎麽樣,敢不敢試一下?”

少女瞪大了雙眼,緊咬牙關,額上滲出冷汗,似乎真料想到了那樣的場景。她望著近在咫尺的芙蓉皎面,嘴唇顫抖,還未來得及說話,眼角卻已經先落了淚。

崔寶音見狀,搖了搖頭,松了手上的力道,只用金釵拍了拍她的臉:“就這麽點膽子,還敢在背後非議本郡主?今日本郡主教你個乖,下回再說話之前,也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可好?”

她說罷轉回身,心下嘖了一聲,真不經嚇。

而趁著她轉回身的空檔,幾個少女相互攙扶著亦步亦趨地逃走了。

也就是這時候,崔寶音才想起來謝玄奚還在。

她一時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

從前她對戚玠之流有意時,總想著要在他們面前裝出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模樣,雖然很快她又會暴露本性,但總歸還是會想著要裝一裝的。但是早先在假山後聽見謝玄奚對她的維護,她卻忽然沒有了那樣的心思。

他會怎麽看她?是覺得她飛揚跋扈,還是覺得她兇狠潑辣?

崔寶音垂下眼,暗自打定主意,倘若……倘若謝玄奚敢說她半句不好……不!倘若他面上神情敢有半分不讚同的意思,那他們從此以後就真的要橋歸橋路歸路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終於擡起眼看向他,卻見他眼尾微彎,正淡笑著望她。

深夏光景,濃蔭滿目,崔寶音望進他的眼睛,忽然之間,心如擂鼓。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皺著眉頭,惡狠狠地問道:“你笑什麽!”

謝玄奚眉眼間笑意更深,不答反問:“我以為你真會將她的臉劃花。”

她威脅人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熟練,沒有半點外強中幹的勉強。

“若是我真將她臉劃花,你待如何?”

他待如何?

謝玄奚垂眼:“不如何。”

他既不會勸她,也不會攔她。

如果一定要這樣的方式才能讓她出氣,那麽他樂見其成。況且,他記得他府上有上好的傷藥。

崔寶音仰起臉,笑得明艷:“我才不會。又不是多大的仇,不過是被人編排幾句,倒還犯不著我動刀見血。”

況且,女孩子家的臉多金貴啊,她若真是劃花了人家的臉,那不是逼著人家去死嗎?

但是謝玄奚這樣的態度讓她很高興。

她隨手將金釵輕擲到他懷裏,下巴輕揚:“送你啦謝少傅。”

話音落下,她已經大步越過他身旁,穿回假山,行過來時路,往戲臺水亭邊走去了。

謝玄奚低下頭,從懷中拿起金釵,這支曾被他的手扶正過,後來又被它的主人取下的金釵,如今再一次回到了他手中,釵身上還留存著些許餘溫。

他凝視著這支金釵,只覺得釵頭上鑲嵌的明珠寶石,熾熱明亮得好像要將他灼燒。

他緩緩地握緊它,又徒然松了力道,目視少女離去的方向,直到朱紅的羅裙蹁躚著消失在他視野的盡頭,他方才淡聲開口:“拿去……”方才說了兩個字,他便陡然頓住,像是嘆氣般:“算了……”

他垂下手,寬大的袍袖跟著垂落下來,遮住金釵銳利的鋒芒。

跟在自家公子身旁的蒼敘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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